乾道八年(1172),48岁的陆游,在代理夔州通判任职将满前,写信给丞相虞允文诉苦:
我当初来上任,路费都是借的,而“峡中俸薄”,仅能糊口,现在口袋空空如也。“固不能归,归又无所得食”,一天没薪水,“则无策矣”。
儿三十未娶,女二十未嫁,皆因没钱操办。我要不是穷人,天下就没穷人了,请给我安排一个新的差遣。“不赖其才,不藉其功,直以其穷可哀而已”(陆游《渭南文集》卷一三《上虞丞相书》)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,陆游的语气里,有近乎哀求的味道。
陆游80岁那年,“茅屋为秋风所破”,朋友辛弃疾,要资助他盖房子。陆游拒绝说:“幸有湖边旧草堂,敢烦地主筑林塘”(陆游《草堂》)。
65岁的辛弃疾,当时每月拿着约合现在,15万人民币的退休金。而同朝为官的陆游,连个房子都建不起,这是怎么回事?
传说中宋朝官员的优渥待遇,一人上班,除了养活全家,还能外带小妾,这到底是不是真的?
第一章“皇帝秘书”哭穷摞挑子了
关于宋朝官员俸禄水平,即使是宋人,也说法不一。有些人说,宋朝官员待遇优厚,俸禄水平高。如王栐《燕翼饴谋录》中说,“国朝待士大夫甚厚,皆前代所无”;如杜范在《清献集》中说,“祖宗待士大夫甚厚,而绳赃吏甚严”。
也有人认为,宋朝官员待遇偏低,贫困者居多。王安石在《上仁宗皇帝言事书》中说“方今制禄,大抵皆薄”(王安石《临川先生文集》)。太宗淳化二年(991),御史中承王化基奏称,当时以“朝官、诸色使臣及县令、簿、尉等所费,高卑相半,折而计之,一人月费不翅十千(贯)”(李焘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)。北宋初期官员的月俸,约有半数人在十贯上下。
那么,这月俸十贯的收入,够不够开支呢?北宋初,大中祥符二年(1009),“京师粟斗钱三十”(李焘《长编》),即粟每斗30文。在宋朝,家族观念很强,往往一人当官,“举族依其而居”。一个大家庭往往几世同堂,一家三四十口很正常。
若一家按20口人算,会食米多少呢?据神宗元丰七年(1084),范纯仁奏:“保甲遇旬上,每人日支口食米三升,盐菜钱一十文”(脱脱等《宋史》)。每人每日食米三升,20口之家月食米1800升,合180斗,需要5贯400文钱。
每月酱菜柴盐钱的支出,约需6贯。以上两项支出合计,是11.4贯。此外,尚不包括官员的各种应酬、周济与日用钱的支出。由此可以看出,对于人口较多的官员家庭,入不敷出。人口较少的家族,如果没有别的收入,月俸十贯的官员,仅“食”一项,就成月光族了!
“(查道)从进士得官,为馆陶尉。廉介,与妻采野蔬杂米为薄粥以疗饥……道不胜贫,与妻谋,欲去官卖药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馆陶县的县尉,为生计所迫,与妻子商量,自己要辞职去卖药。
要辞职的,还有杨亿。这位“西昆体”代表诗人,著名文学家,七岁能文的神童,十一岁应召御前赋诗,惊才绝艳。咸平四年(1001),官任翰林学士,身为知制诰的杨亿,再乞解职表,不想干了。要知道,知制诰,本是“清要贵重”之职,替皇帝起草诏令,距宰相只有一步之遥。作为真宗皇帝的“私人秘书”,他再三打辞职报告,这是犯了什么病?
“盖念臣职虽词臣,身乃羁客,扶老携幼,去里离邦。良贱相从三十余口,衣食所给并出于臣。且无负郭之田园,固乏满堂之金玉,凡百经费,只仰俸缗。至若管库之微,亦有走卒以执御;幸从大夫之后,不可徒步而趋朝。又须分钱刀以僦奴,市刍粟而饲马。用度非一,悉数难周,并出本官俸钱二十五贯中,更无他给。……汉臣饿且欲死,难免侏儒之嗤”(杨亿《再乞解职表》)。
意思是说,我家没地没积蓄,一家三十多口,全靠我每月二十五贯工资。毕竟是朝官,还得撑门面,要雇帮工,给马买料等。日子过不下去了,臣不能被饿死,给朝廷丢脸。最后,杨亿请求把自己,调到物价低廉的江左典郡。“皇帝秘书”这差事儿,谁爱当谁当吧!
从一类选人县尉查道,到一类朝官知制诰杨亿,他们或以“野蔬杂米”充饥,或“饿且欲死”,可以看出,宋初广大官员的俸禄之低。
第二章年薪1300多万的包拯
杨亿“跑路”后,宋真宗开始实施,高薪留人这事,陆续给员工加薪。仁宗朝范仲淹也提出:“养贤之方,必先厚禄,禄厚然后可以责廉隅”。王安石在变法时,也提倡“高薪养廉”。可以说,在北宋朝,增加官员俸禄,是朝堂上下一致的呼声。真宗朝、仁宗朝、神宗朝和徽宗朝,都对官员俸禄作了多次大的调整。
千秋一轮月,此恨古今同。和现在一样,官位越高,加得越多。综合《宋史·职官志》所载,如元丰改制之后,主要变化是:
一是增加了料钱(本俸),宰相每月至300贯。
二是增加月俸(职钱),每月至50贯。
三是给官员职田以补贴。职田的面积大小,依官职高低和所在州府军的大小、人口多寡而不同。
“诸路职官,各有职田,两京、大藩府四十顷,次藩镇三十五顷,直至边远的小县,尚有七顷”(脱脱等《宋史》)。每位地方官均可分到,7顷至40顷不等的职田,由佃户租种,官员坐享其成。宋神宗熙宁三年(1070),宋廷改为统一支给稻麦,其标准是:知府1000石/年,转运使600石/年,钤辖500石/年,其余各官员每年450石至100石不等。
四是各种补贴。如府州军监长官的增给(添支钱),添支钱不仅有钱,还有实物。如三公三师知府州,其添支钱为钱60贯,米10石,面10石,羊10只,谦人30人,马7匹;又如“餐钱”(餐饮补贴)、“薪炭钱”(燃料补贴)、“刍粟”(养马补贴)、“慊人衣粮”(保姆补贴)等。
还有类似于“招待费”的公使钱,其主要用途是“使遇过客”(王明清《挥麈录》)。如节度使兼使相公使钱可高达二万贯,而且上不封顶,用尽续给,不限年月。“公使钱”在使用手续上,有“长吏与通判署籍联署以给用”的规定,但也可以“例得私以自奉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《宋史》也讲到“旧制,刺史以上所赐公使钱,得私人”。
另外还有赏赐。宋朝三年一郊祀,每逢郊祀,都要赏赐文武百官。宰相所得赏赐之物,换算成现钱约为8000多贯,相当于75个宋朝百姓三年生活费。左右仆射所得赏赐约4000多贯,正八品官太常博士,所得赏赐只有50多贯,已少了许多,金字塔结构已很明显;除郊祀外,若遇皇帝登极、生辰、明堂大礼,也会对百官赏赐;还有各种名目的恩例,如生前有赆礼,死后有赙赠等等。
宋朝皇帝变着花样撒钱,赏赐之频繁、数额之巨大,俯拾即是。
清人赵翼在《廿二史札记·宋恩赏之厚》中说:“宋制,禄赐之外,又时有恩赏。李沅病,赐银五千两,王旦、冯拯、王钦若之卒,皆赐银五千两,此以宰执大臣也。雷有终平蜀有功,既殁,宿负千万,官为偿之,此以功臣也。戴兴为定国军节度使,赐银万两,岁加给钱千万,王汉忠出知襄州,常俸外增给钱二百万,此以藩镇大臣也。”
遇到一次这样的赏赐,胜过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工资,以致赵翼惊呼“宋制禄之厚!”
宋朝高官收入之厚,确实惊人。以包拯为例。宋仁宗嘉祐年间,包拯“打坐在开封府”时,头上戴有三顶帽子,即龙图阁直学士、尚书省右司郎中、权知开封府事(相当于首都市长)。
赵家三郎在《庙堂往事》一书里,替他算了一笔账:包拯的年收入是大米2180石、小麦180石、绫10匹、绢34匹、罗2匹、绵100两、木炭15枰(每枰15斤)、柴禾240捆、干草480捆。这些实物折算成钱,加上本俸,包拯的年收入约为21878贯,相当于今天的1300多万人民币!宋朝的高官,真是幸福得一塌糊涂!
第三章“贫止一马”的下级官吏
宋朝官员的高待遇,也只限于五品以上的官员。范仲淹做大理寺丞时,据他自己讲,一年的俸禄,相当于两千亩土地的收入。而他进士及第释褐,做选人广德司理参军三年,任满时,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,“贫止一马”,不得不将作为交通工具的马卖掉,徒步回乡,前后简直是冰火两重天。
宋朝下级官员待遇低,史不绝书。
宋太宗时,“(江东蒋元振)清苦厉节,亲属多贫,不能赡养,闻岭南物贱,因求其官,寄家于潭州,尽留俸禄供给。元振啜菽饮水,缝纸为衣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这位极有节操的蒋县长,因家境贫寒,家累太重,就请求到物贱的岭南任职,微薄薪水全寄给潭州家人。自己吃豆子,喝凉水,拿纸做衣服,搞得跟野人似的,真是苦不堪言。
仁宗朝的洪渥,“以进士从乡举,有能赋名……久之乃得官,官不自驰骋,又久不进,卒监黄州麻城之茶场以死。死不能归葬,亦不能还其孥”(《曾巩集》卷四八《洪渥传》)。死在任上的洪渥,不仅死不能归葬,妻子和儿女也无路费回乡。
理学先驱、思想家,“泰山学派”创始人,“宋初三先生”之一,著名学者石介,于庆历五年(1045),“先生既没,妻子冻馁不自胜”的困境,因得到其生前好友韩琦、富弼的资助,“分俸买田以活之”(欧阳修《徂徕石先生墓志铭》)。
张逸“知长水县,时王嗣宗留守西京,厚遇之,及徙青神县,贫不自给,嗣宗假奉半年使办装”(脱脱《宋史》)张逸调任青神县,穷得没路费和行装,好友王嗣宗借给他半年俸禄。
北宋政治家、科学家沈括,在《梦溪笔谈》中,记载了这样一件事:“尝有一名公,初任县尉,有举人投书索米,戏为一诗答之曰:‘五贯九百五十俸,省钱请作足钱用。妻儿尚未厌糟糠,僮仆岂免遭饥冻。赎典赎解不曾休,吃酒吃肉何曾梦。为报江南痴秀才,更来谒索觅甚瓮。’”这首诗,可谓是对当时低级官员,贫困生活的生动写照。
需要指出的是,“五贯九百五十俸,省钱且作足钱用”的官员,在宋朝并非少数。宋朝的文官分三大类:一是通直郎(正八品)以上的朝官,二是承务郎(从九品)以上的京官,三是作为幕职州县官的选人。三类官员的大致人数,以宋哲宗元祐元年(1086)为例,据李焘《长编》载:“京官自承务郎至朝议大夫凡二千八百余人,选人一万余人。”
从九品到正一品的官员不足3000人,可推出,从五品以上的官员应该不到1000人,占官员总数的7%左右。
北宋中后期,物价飞涨。熙宁八年(1075)九月,“八年九月十六日,进呈罢运米,令市易俵放文字。余曰:‘元初只见在京八十价籴了米,司农寺以一百价赊籴了米’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米价从宋初的每斗30文涨到80文到100文之间,增长数倍。
南宋官员结构和北宋一样。宁宗嘉泰元年(1201),宋廷有京朝官3133人,选人15204人。(李心传《建炎以来朝野杂记》)由于百物腾贵,官员生活水准继续下降,俸禄过低的选人,更是首当其冲。
南宋人的墓志铭中,记录了不少选人生活凄惨的事实:
“择善以绍兴二年赐进士出身,授迪功郎,宣州宁国县主簿,丁母夫人张氏忧。忧除,调黄州录事参军。……家素贫,不殖赀产,屋庐庇风雨,藜羹粝饭,一饱之外,淡然自足。在黄州丧其配,贫窭不能归。……僦一弊舟,冒长江之险,载其柩以旋。次九江,舟败,几不免”(孙觌《鸿庆居士文集》卷三九《宋故教授卢公墓志铭》)。卢择善虽然长期为官,但生活清贫,甚至租破船运妻子灵柩归乡,几遭不测,九死一生。
“然公平生廉介自将,自老至少,出入三朝,而前后在官,不过八百六十余日,所居仅庇风雨,郭外无尺寸之田,经界法行,独以丘墓之寄,输帛数丈而已。其清苦贫约,盖有人所不堪者,而处之超然”(朱熹《朱文公文集》卷六七《金华潘文公集序》)。
潘文公即潘良贵,是南宋颇有气节的一位士大夫,宰相蔡京父子屡欲与之结交,被其拒绝。他历官提点湖南路刑狱、秘书少监、中书舍人等。官职可谓不低,可生活依然如此清贫。病卒,无以为葬,高宗赐钱50万。
深居九重的宋高宗也承认:“自元丰增选人俸至十千二百,当时物价甚贱,今饮食衣帛之价,比宣和间犹不啻三倍,则选人何以自给?而责以廉节,难矣。”(熊克《中兴小纪》)。遂下诏给小官增俸,月赐“茶汤钱”10贯,即使如此,仍“常有不足之叹”。
第四章为何加薪止不住贪腐
官与吏通称官吏,但区别很大。官是今天的公务员,吏类似今天的“临时工”。
神宗朝以前,除事涉刑狱大事的司法吏人,稍有一点廪给外,其他人并无廪给可言。因无俸禄,他们每遇事,“且思如何可以取钱,又思如何可以欺罔官员,实无心推究人枉直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他们靠克扣、受贿、偷盗官物、勒索百姓为生。
熙宁三年(1070),宋廷鉴于“诸仓吏卒给军食,欺盗劫取十常三四”,侵克军粮的严重状况,宋神宗在王安石的建议下,决定搞廉政建设,本着“增禄不厚,不可责其廉谨”的指导思想,给仓吏以厚禄,颁行“重禄法”,带起一波加薪高潮。一方面给没有俸禄的“临时工”,六贯到八贯的月俸,同时,又立法对贪赃不法行为施以重罚。
“给禄之后,如再侵克受贿,计赃钱不满一百徒一年,每一百钱加一等;一千流二千里,每一千加一等,罪止流三千里。……徒罪皆配五百里外牢城,流罪皆配千里外,满十千即受赃为首者配沙门岛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一面高薪,一面重法,双管齐下。
“重禄法”刚实施时,吏畏重法,且有厚禄,贪赃恶迹稍有收敛。王安石曾向神宗表白:“吏胥禄廪薄,势不得不求于民,非重法莫禁,以薄廪申重法,则法有时而屈。今取于民鲜,而吏知自重,此臣等推行之本意也。”(脱脱等《宋史纪事本末·王安石变法》)
此后,在王安石的提议下,“重禄法”逐步推广到各类吏员,提高了县令、录事参军等低级官员的俸禄,由每月钱十贯、米麦两石提高到钱十五贯、米麦四石。另外,对于老龄大者,政府也安排了,只拿钱不用干活的虚职,国家为其老养。“广置宫观,使食其俸给而不害事”(李焘《长编》)。钱拿好,您老找棵树凉快去吧!
王安石对“重禄法”实施效果甚是满意,不禁感叹,现在好了,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。然而,都拿到了薪水的大宋朝官吏,是否都感受到朝廷春天般的温暖了呢?
王安石过分乐观了。尽管朝廷对官吏贪污屡申禁令,但时间一长,贪者自贪,有些官吏对“厚禄”还是不满足,继续对弱势群体横取豪夺。正如王安石自己所说,“然良吏实寡,赇取如故”。虽说此时的俸禄及各项补贴,“视元丰禄制,更倍增矣”,贪腐还是层出不穷。
高薪很难养廉。原因何在?笔者认为:
一是,君子非不欲廉,廉而不能止贪;小人非不知法,法而不能禁欲。高薪只是底线,管住人性才是核心。官吏的贪与廉,与物质条件关系不大,主要由其品格与价值观所决定。如果单从物质上看,就不会出现,贪污几十亿的大贪官了。
二是,宋朝高俸之所以未能养廉,还因为缺少好的防贪管理制度。1、监察体系失灵:台谏官年薪300贯,却要监督宰相3000贯;2、补贴陷阱:公使钱“例得私用”成小金库,如现代“油卡变现”屡禁不止;3、职田收入不纳入审计;4、分配公平才是关键,而宋朝官场收入差达千倍。
终章·史观
千年镜鉴
回望大宋三百年,公务员的薪资图谱,恰似一面魔镜:
有人“年薪千万”成千古清官,有人“吃糠咽菜”被骂“穷酸”,更有无数小吏,在制度缝隙中“背锅沉沦”,类似于现在的“临时工”......
这场“高薪养廉”的千年实验,终是败给了“人性贪欲”与“制度漏洞”的合谋。而陆游与包拯的对比刺痛我们:体制内的公平,从不是简单的“涨工资”就能实现。
历史从未远去,时代的沙漏翻转,但普通人的生存博弈,永远在穿越时空重演。(留言区等你:若穿越回宋朝,你敢挑战考公吗?)